一千两百九十九章·“《月光曲》” (第1/2页)
那个女人笑着看着他。
扎成髻的头发、弯弯的柳叶眉、喑哑的眼神。
是这样的眼神。
每次她命令他去弹琴,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。
这一刻,苏明安仿佛又回到了无数个练习《月光曲》的夜晚……叮铃、叮铃,颗粒感的钢琴声宛若下坠的月光。当他向窗外仰起头,能看到藏匿在乌云里的月光,手掌火辣辣地疼痛,辨不清琴键上的是白色还是红色。
他小时候不明白,为什么父母一直在围绕“钱”的话题争吵,这个词汇仿佛拥有数不清的魔力。就算再恩爱的神仙眷侣,也逃不过这个魔咒。“钱”是一柄尖锐的利刃,能切碎所有山盟海誓的爱情。
直到他望见妈妈因为一袋子烂掉的蔬菜而嚎啕大哭,像是一根弦骤然崩断,他的心中才隐约感悟到什么。
“……他根本不会回来,他永远只在乎那些枪支、小偷和抢劫犯。”她坐在烂掉的菜叶之间,抱住了他,胸腔不住震鸣:
“他是大英雄,有人感谢他,但那有什么用,能拿钱吗!能让他关心你的成长吗!成日不回家,那点钱有什么用?”
“为什么连菜市场的小贩都欺负我……明明在结婚前,我也是小姑娘,十指都不会碰水一下,现在双手全是冻疮……”
“明安,明安,你以后千万不能和他一样,没人会感激英雄,就算感激,你的付出和牺牲也回不来了……别说什么保护大家之类的虚话,就算让别人感动几个月,为你献花,为你歌功颂德,痛苦一辈子的却是你的亲人……”
“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,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……”
妈妈抱着他,滚烫的眼泪落到他身上,喑哑地说着那些铭心刻骨的话,那是她用自己人生感悟出来的道理、是她悲恸酿出的果实。
这一刻,苏明安的心中不是“拯救他人是错误的”,而是——“婚姻果然是一场灾难”。
运气好,日子便过得舒心。运气不好,婚后发现了无法磨合的问题,就剩下一辈子的鸡毛蒜皮和剜不掉的伤痛。
于是他拉了拉她的袖子,轻声说:“结束吧,妈妈,不要继续下去了。”
林望安出身钢琴世家,婚前容颜秀美、仪态端方、十指不沾阳春水,满身艺术细胞,永远带着温和快乐的神情。但不知为何,自从他诞生,她从来都满脸愁容,满心只有生活的悲苦。
……是他带来的吗?
……是他成为了她的锁链,把她困在这里了。如果她抛下了他,她也许会更幸福。
他衷心劝说她离开这里,可孩童的话没有效力。任何真理一旦抵达孩子的口中,都会变得幼稚而引人发笑。
于是她突然歇里斯底,好像被他的话语激怒,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:
“小孩子家家,竟然劝父母离婚!”
“白眼狼!真是白眼狼!这种事是你该插嘴的?你一个小屁孩,你懂什么?谁教你这么说的,你是不是又在网上看些坏东西了!?是游戏害的吧!”
他不懂。
他只知道,她在家里不开心。他希望她开心。他没有在这场婚姻中看到任何快乐,只有一个整日哭泣的幽怨的人。
可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,他说错了话。孩子评判自己观念是否正确的唯一条件在于,大人有没有打他们。
他被打了,所以他是错误的。
但他还是想把她“拯救”出泥沼。尽管她说,救人是不正确的。
可他还没开口,就看见她噔噔噔起身,走到电脑桌前,满脸愤怒地砸碎了键盘。
“哗——”
键帽落在地上,像一场黑灰色的雪。噼里啪啦,像一颗颗尖锐的刺,打在他心头,他全身一颤。
“都是网上的东西害的!你肯定结识了不干不净的人,他们教你说这种话的……”她将矛头指向了家庭之外:“你以后不许上网,再让我听到这种话,我打死你……”
这一刻,望着披头散发的女人,苏明安捂着疼痛的脸颊,看向了挂在墙上的照片——那是林望安年轻时的照片。
照片上的她梳着马尾,眉毛画得很长,脸颊白里透红,嘴唇涂抹着漂亮的口红色号,穿着精致的雪纺连衣裙,背着带名牌的小挎包。她望着浩瀚的海面,踩着金黄的沙滩走向浪花,夜幕下垂,辰星漫天,她眼中那一瞬被捕捉到的光——像是纳入了数之不尽的星辰大海。她曾经走过很远很远的路,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,只为了捕捉音符浪漫的灵感。
那一天,她一定看见了在世界舞台上演奏的自己。
而现在,他只看到了一个日夜哭泣、最远的距离只到菜市场的她。
她眼中的火,灭了。
可又一盏新的火,燃烧于她的胸腔。苏明安认得,老师也教过,那团火的名字,叫作“爱”。
原来她宁愿因为“爱”,作茧自缚。
放弃了星辰大海的理想,把自己困在菜市场和厨房里,只盯着他渐渐生长的身高。
苏明安无法判断这是正确还是错误,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抉择,可她从前是那么自由,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庸……这让他逐渐开始恐惧这个词汇,“爱”。
——爱是什么?
它难道是一种洗脑剂?或是一种毒药?让一个人被困在狭小的一方天地中,甘愿走不出去、日日夜夜痛哭?
它又让一个人成为了大英雄,忽略了妻子与孩子,永远勇敢地投身于保护民众的第一线,不后悔自己可能会英勇就义?
——可前者的“爱”,与后者的“爱”,难道不是一种事物吗?为何它们导向了截然相反的结果?
——为何前者的“爱”,反而阻滞了后者的“爱”的脚步?
——为何后者的“爱”,反而让前者的“爱”变得尖锐而痛苦?
年幼的孩童困惑着。他询问过赵叔叔,询问过邻居家的女孩,询问过老师,他们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,但都没解答他的疑惑。
直到,八岁那一天,苏明安终于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——
那一天,林望安一反常态面带笑容,即使他弹错了几个音,她也没有拿早已凹陷的木条打他的手。
“妈妈今天怎么这么开心?”他抬头问。
“因为今天会有很快乐、很快乐的事情发生!”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,脸上带着与照片上相似的期待。眼眸中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在动,苏明安猜测那是她早已失去的星辰大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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